茉莉在驚嚇中清醒。她呼吸急促，目之所及盡是一片紅霧──紅色，令她聯想到蛇的口室。對了，失去意識前她是被巨蛇吞了下去，但此時自己似乎並不是在蛇的體內，也不是在那座有兩口棺木的墓穴。
紅霧登時褪去，眼前出現一排黑色的柵欄。她看到角落的火光，聽到不遠處傳來辱罵、求饒、鎖鍊撞擊與抽打聲，空氣中瀰漫著融合霉、鐵鏽及深沉恐懼的氣味。
當她意識到自己真正身處何處，她發覺自己正站在一張窄小的鏽蝕椅凳上，脖子上纏繞著褐色痕跡的老舊粗繩。
熟悉的場景令她倒抽一口寒氣，呼吸變得更加粗重。她很快就提醒自己：這些又是無止盡的夢境和幻覺。然而她仍謹慎地伸出雙手抓住套索，試圖抓穩重心，不去翻倒底下的椅子。
提心吊膽的她忽爾查覺欄杆外有道炙烈目光，她望過去，只見身著囚服的阿拉丁佇立在牢外，他面如死灰，雙手輕輕捧著一盞黑色的油燈。
「阿、阿拉丁？」
她出於本能呼喚，並想及對方承受的苦難。一念間的分心促使她腳下一滑，沉重的身體頓時下墜，繩索牢牢套緊她劇烈起伏的纖細頸脖。
「嗚……！」
理智上告訴自己同樣是幻覺，出自於賈方、或者自己罪疚編織的幻想──然而這真的是幻覺嗎？為什麼身體的感受會如此真實？為什麼這麼巨大的痛苦卻無法令她清醒過來……
阿拉丁的目光依舊冷漠，無論他是虛是實、是真是假，這樣的凝視都令她更加撕心裂肺。
正當她快要窒息，在震盪而模糊的視界裡，緩緩走進另一個男人。
面色凝重的賈方站在阿拉丁身旁，兩人在垂死掙扎的她身前，抬頭凝望。
「妳真以為妳能被原諒？」
「妳真以為我愛著妳？」
「妳真以為妳會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？」
在這些強烈的問句裡，茉莉在心中聽到的不僅是自己毫不遲疑的肯定回答，卻也意外聽出男人們潛藏的答案。
她將視線集中到賈方的臉上。他的目光不同於阿拉丁死氣沉沉的憎惡，在那雙黑色的眼底，閃爍除了恨意以外的淚光與幽微情緒。
但進逼的死亡恐懼正威脅她，再這樣下去，她無法確定自己的意識是否會被擊倒。
他們接二連三用魔法與幻覺打擊她，是蔓蘿的主意，也是賈方的主意。
茉莉再度看著賈方。她好似聽見腦海裡傳來賈方陰沉的問話：
『為什麼妳就是不肯放棄！為什麼妳就不能照著我的計畫走！』
『我不會讓你們得逞。賈方，無論你要我說多少次，都給我聽好了，你別想再用同樣的方式應付我！我要知道你所有的真心話！別忘了你還得和我一起完成我們的願望！』
『明明就有更輕鬆簡單的方式──』
『我拒絕！我不斷不斷追尋著你，這已是我做的最大讓步！』
剎那間，茉莉又能呼吸了，大量的空氣灌入她的肺內，激起一陣劇烈的猛咳。
她癱倒在潮濕的地板上，在黑色水面上看見自己的倒影，那張臉露出一抹扭曲的微笑。
茉莉稍稍抬起頭，就正對上熟悉的臉孔。她身上穿著阿拉丁的囚服，手中那盞黑色的燈並未消失。
不曉得是否為心理作用，茉莉嗅到她的身上有阿拉丁和賈方兩人的味道。
蔓蘿那對含笑的美眸蘊含著憤怒。她捏緊她的下巴，柔聲說著：
「親愛的茉莉，妳肯定喜歡我的構想。即使妳在過去的夢中經歷過無數次，卻還不曾體驗過戀人的絕望。妳看看妳，妳這個眼神，是多麼不甘願啊！那麼這個阿拉丁，當時一定也懷抱憎恨赴死，又怎麼可能會原諒妳呢？」
茉莉聽了，輕笑了一聲。蔓蘿不悅地皺起眉頭。
「……真是想不到，妳的意志比以往更加堅定？妳真該好好感謝我，給妳這麼多的機會發揮妳的傲慢，我──」
「──妳說過的話這麼快就忘了嗎？蔓蘿。」茉莉喘著氣息打斷她的話，她同樣不會隨她起舞，只想著自己的目的。她想確認匕首是否還在身上，還有她能否有機會從她手中搶回神燈。
為引開對方的注意，她繼續道：「妳不是說要在我的眼前奪走我的一切？可惜卻被賈方的魔法硬生打斷，被他帶往他的宮殿……」
茉莉頓住話語，忍住嘔心感。她想起原先猜測賈方的目的是為了向蔓蘿復仇，卻見到她房內不堪的一幕，以及巨蛇守護的那兩口棺木。
蔓蘿抓緊這點，再次綻放笑容。「啊啊……可不是嗎？妳有看到，那是多麼甜美的歡迎禮！不過，我想妳必須知道，不是只有妳想起妳刻意遺忘的記憶，我也一樣。」
茉莉詫異地瞪著蔓蘿。
「當我一抵達這座宮殿，賈方立刻對我施展法術。妳猜著了嗎？我全都想起來了！怪不得我對這個人總有股說不出的熟悉和欲望，原來他是我過去的男人之一，是他主動讓我憶起我們共同擁有的過去。」
茉莉心一涼。她不明白賈方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出這一手，而她不知道蔓蘿想起的過去，是否和她透過夢經得知的內容相同。她看了賈方一眼，賈方則不帶情感地注視蔓蘿。
「這個當年從我手中狼狽逃離的可悲玩具，還懦弱地使用魔法消除我們相處的所有記憶，逃回有妳在的阿格拉巴。我總算明白，為什麼當初這位阿格拉巴的宰相始終無法為我所用。原先我想不透的是，何以金錢、權勢和地位在他身上全不管用，多年來他明目張膽地在阿格拉巴追求權勢，卻不屑我開出的同等甚至更優異的條件。我就想，啊，那麼，原因肯定是出在茉莉了，這個男人也和其他人一樣，都被嬌麗的茉莉吸引，捨不得離開阿格拉巴，妄想總有一天能得到阿格拉巴最尊貴的公主。之後聽聞那場婚禮，證實我的猜測。再加上這段遺失的記憶，他的拒絕就更加合理。」
「最後賈方的下場，我也就不意外。就算他用盡各種手段在阿格拉巴爬到最高位，也如我當初所料，他仍觸碰不了他深愛的公主。要是他當初──」
「──這妳錯了，賈方在他的婚禮上就碰過我。」茉莉忍不住插嘴。
雖然只是強硬抓住她的下巴。不過，當她找到他後，他一改過去在宮中與她的相處模式，好似深怕再度錯失任何觸碰對方的機會，不僅用手觸撫，還有擁抱，以及親吻──那都是帶有情感的舉動，騙不了彼此。
「他的婚禮。」蔓蘿輕哼，眼神一暗。「這是我無法勝過妳的一個敗點！一個無知的男人，他所有情感第一次，就是被妳這種眾星拱月的無恥女人奪去！他本來該愛的是我！啊，不過，肉體的第一次歸我所有，他等於是經由我一手調教出來，如此完美，卻為妳禁慾而浪費這麼多黃金歲月。」
這些話令茉莉感到強烈不適，賈方卻事不關己的模樣，就好似蔓蘿講的只是發生在一個凡人身上的無聊故事。他為什麼都不出聲反駁？若有需要他會辯解。他沉默的考量是什麼？
「不過，幸虧經歷那場虛偽的婚禮，他總算清醒了，賈方……我們這位英俊高大的男人，聰明絕頂、陰險狡猾至極、坐擁強大的魔法與神力，這回是他帶著他擁有的條件親自找上我，我有什麼理由拒絕他呢？他不要妳了，他帶上更好的籌碼回頭選擇我，而他坦誠歸還的記憶，博得我更多信任，告訴我，我才是適合他的真正主人！」
透過蔓蘿臉上微妙的神情變化，茉莉總覺得她其實知道賈方真正的目的。但不知道為何她仍繼續自欺欺人，自顧自說出這些被謊言包裝的語句。她怎麼可能沒有思考過她被捲至這座宮殿的意義？還是她正也享受這種不知所云的險境？
可怕的是，茉莉察覺──這就和自己一模一樣。
「妳明白嗎？茉莉，至始至終賈方都只屬於我，而妳所有的一切也都本該屬於我！這張臉就是鐵證！」蔓蘿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出聲，早已恢復氣力的茉莉想趁機動手，卻被不曉得何時出現在她身後的賈方用力扣下手腕。
他高熱的掌溫讓她觸電般抖了一下，而他似乎也隨之顫抖。
「憑什麼這個和我條件幾乎一模一樣的女人，自幼起就比我受到更多寵愛？更多的注目？更多的榮華富貴？每個人開口閉口就只有茉莉，那我呢？我蔓蘿又算什麼！就連我的命名也是為了沾妳光……喔不，不是的，茉莉，就連我，也無法自拔地頻頻將妳的名字掛在嘴邊，我也和每個人一樣著了魔地深受妳的一頻一笑吸引。我必須和妳一樣，我要更加貼近妳，更加的理解妳，更加的……啊，更加感受妳、以及妳的一切！然而當我回過神，我的外貌智識與權力，都已經遠遠超越當初那個完美無瑕的茉莉，我甚至能夠順利奪取妳身邊的每件東西，但是……並非所有屬於妳的東西我都能順利得手，而且那得花太多時間！我沒有耐性！我要的是更強大的魔法！而且必須要在妳的面前實現我這個偉大的願望！」
茉莉感覺賈方的手握她握得更緊。若不是有他這股強勁力道，她可能會直接陷進如此扭曲極端的控訴中茫然無措。
只見蔓蘿憤恨地站起身，瞪大雙眼並用力磨擦手中的黑燈。
「精靈！我的第一個願望！我希望，我希望茉莉這女人所擁有的一切，全部屬於我！」
茉莉先是聽到賈方發出若有似無的嘆息，卻也好似在譏笑。他輕輕放開她的手，肌膚隨即散發出邪惡的紅光。他發出雷聲的沉吟，雙手捧起一團魔法炙光，狂風剎時捲進他們所處的牢籠內，驚駭的茉莉恍然想起當初賈方許願時的畫面。
在他們面前出現一幅影像，茉莉能夠清楚見到阿格拉巴的街道被好幾道紫紅電光橫掃而過，原就殘破的屋舍瞬間化為塵土，不少地方傳出爆炸聲響，四處逃竄的人民發出尖叫與哭嚎；而她的皇宮同樣被紫紅光霧逐漸吞噬，她熟悉的人們擠在一塊面露恐慌，精靈、達莉雅、烏特、哈利夫……甚至還有阿里；在沖天烈焰中，她看到那座埋葬她的父母和阿拉丁的墓園，她的巍峨宮殿、有著茉莉花香的庭園、藏書豐富的書房、溫暖的寢宮……她看見沙姆斯仰望天空出現的異相、那些待在希拉巴德內的軍人被狼群包圍、她母親的寢宮遭暴民搗毀踐踏、散落一地的藍色羽毛……
地獄般的混亂景緻眨眼間消失，如今她的眼裡，只剩下站在她面前的賈方一人。
然而他充滿詭異紅光的雙眼並沒有看著她。
他的魔法反噬般緊緊纏住他的雙臂，而後包裹住他的全身。他的宰相服改變了，不再是那套雖然陰沉、卻有阿格拉巴風格的服飾。他套上屬於蔓蘿的紫紅色，繡上更加鮮豔的金線，布料轉為輕薄甚至可透視他的肌肉線條，而雙手雙腳及頸項多了新的枷鎖，沉重地令他彎下背脊，鎖鍊的源頭則落在笑容張狂的女子手中。
他們不曉得何時移動到茉莉的寢宮內。蔓蘿身上穿著茉莉最深愛的孔雀禮服，全身的首飾配件也全是她的，而最引起她注意的是她胸前配戴的紅寶石項鍊。
幾乎化身成茉莉的蔓蘿往僵直的茉莉款款走來。她靠向她半敞的唇，深吸了口氣，一團光從茉莉的喉嚨迅速滑入她口中。
她發出滿足的呻吟，著實令人心癢難耐。那屬於茉莉的清脆嗓音，從她猙獰的笑口中吐了出來：
「失去一切的感覺如何呀，我親愛的茉莉？」
待續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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