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艾格？」
「主人！」
鸚鵡隨著夜風平穩地滑翔至茉莉的懷中。相較於茉莉表情複雜，艾格喜孜孜地蹭著她的下巴。
她瞇起眼。某方面來說，艾格和他主人都是一個樣。
她把艾格從胸前挪到腿上，牠仍不斷蹭著茉莉的手。
「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？有把回信帶回來嗎？」
「工作！認真工作！」
艾格伸出左腳，上面繫著一捲紙。茉莉挑起眉，她邊快速解開綁繩邊問道：「你早該回來了，難不成阿格拉巴發生什麼事？大家都還好吧？還是路上發生什麼事耽擱嗎？沙塵暴？還是天敵。話又說回來，鸚鵡的天敵又是……」
茉莉將紙捲攤平，一共有兩張。她盯著第一張上頭的字跡，暫時無法聽進去艾格一連串吵雜的回話。
烏特、精靈和達莉亞分別留下簡短的語句：阿格拉巴相對穩定，計劃進展順利，國內僅存希拉巴德駐軍動向皆在他們的掌握中，而賈方的人都安分守己。烏特派了一個完全跟賈方沒有關係的人前往希拉巴德。第二張是我方人員於希拉巴德城內外的配置圖，距離皇宮最近的是位在城門外半哩處。
茉莉長長舒了口氣，一切都照著她期望的方向走。她的目光再度放往達莉亞的筆跡，不禁回想當初寫信前和賈方的親密。
「主人？」
「噢，艾格，你做得很好。對了，你剛才是說……你沒辦法接近我？」
「對呀，所以我先找到主人。主人的房間有個大露臺，妳的房間連個小窗子都沒有。我在替主人工作時，偶爾會停留在那面高高的圓窗上，看著妳。今晚我終於有機會過來找妳。」
「等等，賈方？你先見到他？他怎麼沒有告訴我。」
「他說我太顯眼，妳也很忙。」
「不，這是兩回事。」茉莉皺著眉頭。「信的內容他看過了嗎？」
「信是給主人的，他怎麼可以看！但主人也說，他不用看也知道，那裏頭肯定寫滿他的壞話。」
茉莉愣了一下，無法控制地揚起唇角。
只不過，就算不實際接觸，賈方鐵定能得知信件真實的內容。她憂心地凝視捏在手中的信紙。即使她對賈方的信任度達到兩人相識以來的最高點，她仍希望掌握屬於她自己的備案。而且，還有另外一件事。
「艾格，你最近都在替賈方工作？」
「沒錯！」
「他都在忙些什麼？」
「噢！主人要是知道，肯定會阻止他。」
「這是什麼意思？」
茉莉忽爾明確意識到這幾天胸前傳來的那些微小刺疼感。由於不是十分強烈的感受，她在不知不覺間竟已習慣。然而，若只是這種程度的警示，想必也不是太過分的事？她並不是在為賈方或自己找理由，而此時問艾格牠也無法表達清楚，有機會再問問賈方吧。
「你相信他嗎，艾格？」
艾格歪著頭，又歪過去另外一側，似乎在思考這句話的意思。
「主人不是互相信任嗎？」
「我……」
茉莉先是看到紅光閃現，一眨眼，她就跌坐到花樹掩映之下的角落石檯上。賈方站在她的身前，神情晦暗莫測。
茉莉幾乎習慣賈方這種突如其來的現身模式。她輕輕瞟了他一眼。
她聽見翅膀拍打的聲響，只見艾格被一道無形的牆擋在外頭。
「為什麼把艾格擋在外面？」
他手一揮，艾格就這麼憑空消失。
「接下來的談話，牠不必在場。」
對方凝重的表情和口吻讓她頓時一怔。
「……艾格早就回來了，一直待在你那，替你做了什麼我不知道而且會讓我不高興的事。為什麼沒有告訴我？讓我擔心這麼久。」
「牠很聰明，也很多事。」賈方嘆了口氣。「當時我就該明白告訴妳，妳只要透過我，就能迅速且安全地得到與發佈妳所需的重要訊息。」
她哪裡會不知道精靈魔法的方便之處。至於賈方這句話，等於是承認他看過往來的信件內容。
「我──」
「我明白妳那時的盤算。即使對此所不滿，但我相當讚許妳的做法，可見得妳不再是當初那個天真無邪的公主。就算產生感情，也有所防備。」
她忽略最後面那句話，輕哼：「如果你只是來評價我，就不會是這種態度。」
賈方的臉色再度一暗。他走上前，垂頭盯著茉莉。「剛剛阿里在所有人的面前羞辱妳。」
茉莉一時反應不過來。「你說什麼？」
「妳為什麼還要求他帶妳前往阿格拉巴？」
原來是指這件事。茉莉暗自鬆了口氣，挑起唇角：「不去嘗試怎麼會知道結果？」
「妳卻用那種會遭人閒話方法──妳握了他的手。」
「我要握誰的手，那是我的自由。」茉莉站起身，上前拉住賈方的手。
賈方想掙開她，她就握得更緊。他反抗的力道激起茉莉心中的不滿和怒氣。
「阿里把我說得很難聽，這並不是你惱怒的真正理由吧？在你的觀念裡，身為王者，不可能潔淨無暇。你是因為我始終不肯照著你安排的路走。」
「我們要合作。是人都有秘密，因此才需要彼此信任。」
她蹙起眉宇。為何他們總是在相同的問題上打轉，但同時她也不想認輸。
「我當然願意去相信你，可是你實在隱瞞我太多事！艾格，還有，同樣是在今天，阿里告訴我他知道你的真實身分。我是不是能夠合理懷疑，天堂內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阿格拉巴的賈方，甚至知道你是位神燈精靈。你自己也很清楚，就只有我被矇在谷底。既然如此，那我們何必再掩飾？我又何必再忍耐──」
我擁有你，這件事千真萬確。我把你藏起來，亦無須經過他人同意。
「茉……」
茉莉放開賈方，避過他想反握的手後，迅速從暗袋內取出那盞油燈。她一邊緊盯著賈方動搖的雙眼，雙手一邊摩擦黑色的燈身。
然而，幾秒過去──什麼事都沒有發生。沒有紅光，沒有風在耳邊呼嘯，沒有身體騰空的漂浮感，沒有他那座陰暗的空中宮殿。
月光依舊灑在這座寧靜的院落內，照出兩人細長的影子。四周僅有蟲鳴聲，以及風撫過樹梢發出的細碎聲響。
賈方仍佇立在她的面前。但他的身形似乎變得相對矮小，蒼白的面孔微微扭曲，眼神閃爍而飄忽不定。
茉莉瞪大雙眼，既困惑又不敢置信。她低頭凝視著手中的油燈，一股從心底竄出的恐慌令她發寒。
「你的魔法……解除了？既然如此，你不是應該要回去──」
剎那間，茉莉感到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，讓她無法站穩雙腳。在一片模糊和歪曲且染紅的視線範圍內，賈方化成一團濃煙消失無蹤，不久後，又隨赤紅的煙幕再度出現在她的眼前。
茉莉恢復原有的思緒，擺脫賈方的攙扶。她指著神燈，續道：「既然你已經解除空中宮殿的魔法，那麼，等到阿里出發的那一天，你用魔法將我變成你，接著你回到燈裡去，我帶著燈一起離開希拉巴德。如此一來，整件事不是簡單多了？」
「妳又繞回原點了，茉莉。我想我有向妳解釋為什麼我需要留下。我明白妳的不安，但目前最佳的處理方式，就是得有合適的人留下來控制場面。」他頓了一下，「事實上，若是我們都能全心全意信任彼此，事情將會更簡單。」
「不！你一點都不明白！」
茉莉漲紅著臉，懊惱自己不假思索便衝口吐出內心深處不合時宜的羞恥緣由──私密的情感，無法穩定和坦白的戀情──顯得自己更不配當個明理的君王；同樣氣惱自己，為何總是無法放下心中防備去給予對方信任。
而賈方此刻的眼神，有著看穿她的伶俐，卻也有受到傷害的濕潤和破碎，更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溫柔陷阱。
「……經歷過上一段感情，我想，妳渴望的只是一項忠貞的證明。我也是，或許該說，我比妳更需要那樣東西。」
賈方坐近茉莉的身側，雙手連同她手中的燈完整包裹住。他的掌溫讓她的身體一熱。
「我又何嘗不想儘早將我的所有交付妳？可是，我想等待一個真正的好時機。過去的教訓讓我不想再像過去那般操之過急。然而，如果那是妳所期望，如果那麼做，能讓妳真正感到心安……」
賈方緩緩傾身朝她靠了上來。深邃的眼眸專注凝望著惴惴不安的她，轉往她欲言又止的唇。
粗糙的指腹隨後輕壓她微顫的下唇。
賈方的言行舉止，加上他來到花園時便立刻架起結界，很難不令茉莉產生聯想。
現在這個發展是否正如他所預料，阿里的挑釁、艾格的出現、魔法的解除──都引起她的不信任和不安感，加深她心中「賈方仍不算真正屬於自己」的感受──這都是他刻意的安排嗎？
而且這樣的模式，似乎在這段期間內不斷重複發生：發生弔詭事件，她懷疑、他安撫、彼此承諾交付信任。然後又出現新的事件，產生新的質疑……她的情緒就在之間不斷來回擺盪，而他的反應亦然。
當腦中迴響賈方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，更加強她對此的揣測。
確實如同他所說，茉莉更希望在正確的時點與他首度結合，然而又因為發生這件「新的質疑」，使他「迫於無奈」而說出這項提議。
但她無法立刻掙開他。她依舊貪戀、渴求著他此時此刻的親吻及愛撫。她讓他觸碰她的深處，體內的熱流輕易被他引出來。她伏在他的胸口喘吟，仰頭尋找他的嘴唇，在這過程中她仍緊抓著手中的神燈……她抽了口氣，兩腿輕搐，闔上沾了淚珠的雙眼。接著，用僅存的理智與所有氣力，伸手推開糾纏著自己的他。
「茉莉？」
茉莉用力搖頭，朝他擠出一抹微笑。「這樣就夠了──你不必用這種方法。我和你的想法相同，因此我希望能早日回到阿格拉巴。」她緩了緩氣息，重述他稍早說過的話：「是人都有秘密，因此才需要彼此信任。我懷疑你，但也信任你，這兩個念頭不斷反覆，但正因為我擁有彼此的情感，好吧，或許還有那盞燈。你對蔓蘿他們也是相同的方法，沒錯吧？只是他們缺少我所擁有的。」
賈方凝視著她良久。「妳說的完全正確。我的選擇自始至终都是妳。妳不會喜歡這種方法，精靈規則同樣也不會同意。可是，如妳所說，不去嘗試怎麼會知道結果？我很抱歉，我依舊無法將所有的事情向妳全盤托出，而是讓妳自己去尋找答案……」
他深吸了口氣。「沒錯，他們全都知道我是『誰』，就在他們從妳身上搜出燈之後。而我，承諾將給予他們三個願望──別擔心，真正的燈掌握在妳手裡，茉莉。」
他再度捧起她的雙手，和那盞異常冰冷的油燈。
望看兩人交錯的指尖覆在燈身上，茉莉總感到自己似乎忘記某件嚴重的事。
「……他們的願望是什麼？」
「財富和權力。」他譏諷道：「那也是我過去追求的東西。」
「蔓蘿她早就擁有這些了。」
賈方默了數秒，表情有些耐人尋味。他仔仔細細地端詳她的臉，沉聲：「她不曾透露她的願望。不過，妳知道她對妳異常的執著，所以妳應該能推測出答案。」
＊
之後，茉莉的離間計畫沒有出現任何紕漏，進展得十分順利。她趁阿依莎不注意時溜出房門隻身前往監牢，在所有人面前重現上回的演說。男人們與拉米安排過來的天堂居民們各司其職，合力演出一場劇烈的衝突，引來其他天堂人的注意。在一陣混亂中，他們將茉莉及反抗者捆起來拖往大殿。對於天堂內發生這種據說前所未聞的衝突事件，蔓蘿似乎不怎麼意外。她神情愉悅，完全沒有責備在場任何人，甚至讚賞茉莉終於做出像樣的反抗，只是很可惜以失敗做結。她下令反抗者增加刑期，有功者則可以選擇離開天堂。茉莉認為蔓蘿之所以這麼容易點頭，賈方應該有從中介入。
而蔓蘿就在這個怪誕的場合中，向茉莉發出遲來的正式宣告：阿里的車隊即將在三天後的午夜出發，前往接任阿格拉巴的蘇丹。法爾已經答應一同前往協助。
雖然早就知道這些安排，茉莉還是露出驚訝與憤恨的表情。這時從蔓蘿王座後的帷幕走出一名身材高䠷的紅髮青年，他先向蔓蘿鞠躬，而後轉身朝茉莉露出靦腆的笑靨。
茉莉怔忡地看著這名俊俏的男子。而站在角落的賈方眸底則是閃過一絲狠戾。
「等到局勢穩定──我想那很快的──茉莉，妳離幸福的日子也不遠了。」
那些人在離開天堂前，透過阿依莎的安排與茉莉見上一面。拉米選擇留下，繼續協助其他的人離開天堂。茉莉和他們確認之後的動向：選擇先離開前往阿格拉巴者，以希拉巴德的納勒帶頭；願意留在希拉巴德協助茉莉者，以阿格拉巴的薩里將軍為首。她交給他們一人一袋賈方備妥的金錢，並依依給予祝福。她在他們的眼中看見久違的信任。
剩餘的三天，阿里不曾踏入在她的寢室，想必忙得不可開交。阿依莎則是靜靜地坐在角落做著自己的事──家務或是冥想。這使得茉莉擁有更多自己的時間。當晚，她透過賈方的魔法回到屬於母親的房間，回憶過去與沉澱心情。接下來的時間，她來回梳理奪回阿格拉巴的整個流程，確認每一個環節。隨後，她再度回想返國後該做的每一件事：首先是在城外迅速建立安全防線，避免敵軍再犯。再來是建造臨時收留所，讓流離失所的人民有個安身之處。還要確認糧食是否充足，烏特能夠提供來自外國的資源…..
夜深了。茉莉收拾桌面準備就寢，發現自己在紙張的角落寫著「賈方」、「計畫？」。她凝視著自己不確定的字跡，無聲地唸了幾次他的名字。腦中浮現出模模糊糊的影像，卻是她所熟悉的場景。鮮花、禮服、祝福，以及──「我願意」。
＊
茉莉正在等待約定的時刻。
她坐在床緣上，一切都準備就緒。她嘗試深呼吸，撫平內心的緊張。
她將兩把匕首收進袋中，目光轉向那盞黑燈。她沒有什麼該帶走的東西，如同她當初被迫來到天堂時的決然一身。
透過燭光，她來回審視手中這盞燈。自從花園那次，她總覺得哪裡不大對勁，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。確實是賈方的燈沒有錯，相同的顏色與紋路，到底是哪個地方出了差錯？
此時紅光一閃，她便落入那張柔軟的紅床上。身披斗篷的賈方就坐在她的身側。他朝她傾身，右手輕撫她披散的髮絲。
她注意到他的左手指尖輕輕碰觸擱在她腰間的神燈。
「你已經準備好了嗎？」
她望了望四周，床帷已撤去，房內和上次見到一樣空蕩蕩。他和自己一樣也沒有需要帶走的東西，因此也感覺不出「他」就要離開。
「嗯，等一會就有人來接妳前往集合出口。答應我，茉莉，不管路途中發生什麼事，千萬別回頭，不要再回來希拉巴德。」
「為什麼？」
「當然是別落入那個女人的狡猾陷阱。」他摸了摸她的髮頂，凝視著她。「我保證，會在這裡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完善，就帶著妳那些人一起回阿格拉巴。」
茉莉盯著他的黑色眸底，沒有立即給予答覆。而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，最後他俯下上身，給了她一個很深、很深的吻。
「……賈方，我會等你。」她調勻氣息後，輕輕笑了一聲，眼中有著調皮。「如果我遲遲等不到你，神燈也會把你召回我的身邊。」
賈方似乎愣了一下，但很快整張臉就被寵溺的笑容佔據。「當然，我親愛的主人。」
他想了一會，才從衣內取出一張手掌大小的陳舊金片。茉莉一眼就認出是那張有著她少女時期畫像的畫卡。
他牽起她的手輕輕放置在畫像上。當她拿開後，畫面改變了，變成一名長捲髮披肩的高雅女性，頭頂上帶著屬於蘇丹的皇冠。她面露微笑，面頰有著淡淡的粉暈。
賈方輕撫卡上女子的臉容，滿意地收起畫卡。茉莉呆怔地望著他的手。
「我……」
「已經在妳手上了。」
茉莉的手中不曉得何時也多了一張深紅色畫卡。上面的人物是她所熟悉的宰相賈方，只是他望來的眼神充滿溫暖。
於此同時，她發現自己的手掌心變大且後實，而她「自己」坐在她的身邊，漾出一抹她所不熟悉的深沉笑容。
「我們晚點見。」
賈方再度上前──這時的他已經成了茉莉──他伸出雙臂，給她一個非常特別的溫軟擁抱。
待續＿
天氣太過炎熱，加上最近狀態不是很好，導致更新變慢，請見諒ORZ這回一次更新多一點內容，推進劇情～
我想也可能是賈茉兩人就快踏進第一部的終幕，有點近鄉情怯的感覺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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