茉莉沿著原路走回走廊的入口處，左右不見艾格的身影。或許當初牠有聽懂她的言下之意，若她遲遲沒有回來，牠不是去通知賈方，而是趕回阿格拉巴告知她信任的人們。
這時一道影子從黑暗處朝她飛來，她原想閃躲，卻聽到熟悉的高亢聲調。
「主人！主人呢？」
「艾格！」
艾格繞著她飛了一圈，又朝她身後盯視幾秒。「欸，主人沒一起回來嗎？」
茉莉睨了眼掛在腰間的黑燈。「艾格，我離開多久的時間？三天？一個禮拜？還是……」
艾格沒有回答她的問題，反而朝下用力啄了一下燈。
茉莉一臉怔忡。「艾格？」
「主人沒有吻主人嗎？」
「什麼？」
「啊！事情果然變成這樣，又給主人說中了！」
茉莉皺緊眉頭，除了困惑，還添了股怒氣。
為什麼要吻？還是在那種情況下親吻？雖然她立刻想到或許和地面的法陣有關，以及那一句「相信他」，但她始終什麼都不知情，而他始終什麼都不告訴自己，究竟憑什麼要她對他莫名其妙的計劃有所回應！
茉莉哼一聲別過臉，一言不發地快步往前走。艾格只得跟上前。
「主人！要去哪！」
她不理他。艾格不肯放棄，牠飛到她的面前，張開雙翅擋住她的去路。
茉莉沒好氣道：「你知道他的計畫！事情會變成這樣，不就是他想要的嗎？」
「不！我只是聽多了主人的碎念、看多了主人的脾氣、還有幫忙做一些奇怪的事！主人想要的跟他嘴巴說的絕對不一樣！主人……啊！主人，別走啊！我說，那個東西、那個計畫之類的東西，除了主人沒有人能打開！」
「喔，我真不意外。」說完，茉莉閃過艾格繼續往前走。
「主人！」
這時她突然停下腳步，艾格差點一頭撞上她的後背。
「……艾格。」
艾格看到她的表情，愣了一下。
「你說，我沒有吻賈方，或他沒有吻我，唉怎樣都好……而是自己一個人走出密室，這是他的預料。現在，你提到這個不能打開的東西，是不是也是他要我去打開呢？你還記得吧，我能夠走進你說『除了主人，沒有任何活物可出入這個神聖的地方。』，那麼這個東西，我也能夠打開，是嗎？」
「嘎……這、這我不能確定！」
「真的不能確定？」
「這是真的，主人！相信我，只要去主人的書房就知道了。」
「賈方的書房？」她挑了一下眉宇。
「沒錯！主人離開時很匆忙，來不及把東西收好。主人很快就能找到它。」
茉莉凝視著艾格，試探性地問：「如果我不想打開它呢？目前我有許多重要的事，得親自處理。」她指了指地面。「我的國家正需要我。」
或許母親的國家也是。茉莉想起化身為蔓蘿的阿依莎，感到些許憂慮，畢竟她無法確定這個女人的真正立場。
「主人心裡才不是這麼想呢，主人現在最放在心上的明明就是主人。唉！主人都一樣，喜歡口是心非！」
「什……我才沒有！」
「才沒有！才沒有！」
「沒有！」
「沒有嗎！真的嗎！」
「你問他，他肯定也說沒有！」
「所以啦！主人都口是心非！」
就在這一來一往沒有太大意義的爭辯中，他們來到賈方的書房。
茉莉盯著這扇熟悉的深黑色房門。過去成為精靈的賈方被放逐到神秘洞穴後，她的父親最後決定完整保留他的書房。
『這是給我和妳的一個警惕，茉莉，親愛的。」老蘇丹上完鎖，將書房鑰匙鄭重地交給她。『希望將來在用人上，妳別和我犯了同樣的錯誤。』
現在不單是用人的問題了，爸爸。茉莉在心中輕嘆。但是這真的是個錯誤嗎……
感情能有對錯嗎？
房門沒有上鎖，茉莉輕輕推開門踏了進去。
這裡是她記憶中的樣子，挑高的空間內擺有層層的書架，以及蛇或蝙蝠之類的陰沉擺飾。最深處有一扇窗，面朝大海。阿拉丁告訴過她，他曾被賈方從那個窗台推入海中。不過，現在從這裡望去，看到的應該是一片雲海。陽光從這扇窗灑入，照亮室內的一切。
令她感到訝異的是，她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氣味，過去她踏進這裡時根本不會去注意──那是賈方的味道，這使她想起他的擁抱、以及他的親吻。
她搖了搖頭，掩飾悸動的情緒。「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地方。」
艾格展翅飛到靠近窗前的閱覽桌邊，她跟著上前。桌面上擺著一本非常厚重且沉舊的書籍，書口黏貼許多不同的標示紙，看起來相當詭異的淺褐皮革書封上，除了一些不明汙漬外，沒有任何文字。
茉莉睇著書封，心跳得有些快，但她默不吭聲，逕自繞過閱覽桌往窗邊走去。
果真如她所猜測，外面看過去是一片壯闊的雲海。不曉得從這裡跳下去會是什麼感覺，阿拉丁說……
「主人！」
「……嗯？」
「主人沒看到嗎！那個東西很明顯啊！」
「對了，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。艾格，從我進去那個地方後，時間過了多久？」
「我不清楚！」
她點頭。「我想在這裡，時間是靜止的，那就表示我有許多時間，可以在這裡慢慢地找──」
「就算主人刻意使用時間的魔法，但主人要是不趕快打開那個東西，主人會更加沒有安全感！他會往更壞的地方想哎！這樣對誰都沒有好處！」
果然是這樣。茉莉瞪著艾格，艾格歪著頭，似乎不覺得自己被套話。
「哦！不過，如果主人真的不想打開，那也沒關係，主人說，主人想離開這裡，方法很簡單。」
茉莉的眉頭再度皺起。「到底哪句話才是真的！」她衝著艾格說，事實上是要說給燈裡的男人聽。
「你說的沒錯，我正打算離開這個鬼地方！」
她在短時間內做出決定，她要帶著這本怪異的破書離開這座宮殿，返回阿格拉巴，之後的事等她回國再說。
她轉身走回閱覽桌，然而當她伸手去觸碰那本古書，一股強勁而無形的力量伴隨一陣可怖的低鳴朝她迎頭襲來。
她慘呼一聲，被力道擊倒跌坐在地，原就傷痕累累的雙手和雙腳又添上好幾道血痕。然而書本那股力量繼續朝她攻擊，她下意識伸出雙手去擋，此時手中的戒指發出光芒，在她身前形成一面淡紅色的護盾。
即便如此，力量不增反減，意圖要衝破這道魔法防護，而且它似乎看穿她不安質疑的心，不消幾秒，紅盾上便出現一道裂痕。
茉莉心一慌，裂痕就更加擴大。同時她彷彿聽見賈方的聲音，冷冷說著要她放他出來，才能保護她不受傷害。
「我不需要！」
茉莉當然清楚戒指中的魔法屬於賈方，但這和放他出來是兩回事，而且要掌控他的魔法，也需要她自己的力量。
她把注意力放到了戒指上，不去在意腰間滾燙的神燈。她冷靜下來，把能夠想到關於防禦的古文詞彙全唸過一回，古書攻擊的力道終於逐漸消減。最後，停止攻擊的古書宛如失去靈魂般，沉沉地掉落往她的腳邊。
茉莉心有餘悸地覷著攤開書頁的古書。艾格說的沒錯，她真的沒想到這本書會攻擊她，倘若沒有賈方的戒指……
她用力搖了搖頭。很好，這個東西已經「被打開」了。然後呢？她看了看四周，似乎什麼也沒發生，而她腰間的神燈也靜了下來。
她重新將目光落到書頁上，細看之後，頓時倒抽一口氣。
＊
書頁上那張圖示改變茉莉原先的決定。既然時間不會流逝，她決定留下來，利用賈方的藏書以及艾格的協助，去解讀那一頁書上的內容，以及隨後她從散落各處的紙張中，找到在那本古書上另一個與「計畫」相關、卻是完全不同的魔法儀式。
然而這段過程，對她來說並不容易。
當時她一見到攤開的書頁上繪著兩口並置的棺材，以及下方複雜陣法與圓燭，她下意識封住自己的心──那幅圖像，立刻讓她想起賈方對蔓蘿的殘酷，以及他帶來的恨意與死亡的恐懼，而她初次踏進該墓穴中對賈方情感的臆測，使她害怕知道儀式背後代表賈方真正的意圖。
她清楚自己並沒有也暫時無法完全從那段遭遇中脫離，認為她不該用這樣的心境去理解書本的內容。只是，她也清楚沒太多的時間讓她蹉跎。
她小心翼翼拾起那本古書，古書僅有稍稍顫動，並未再朝她攻擊。她鬆了口氣，而懸飛在空中的艾格似乎也是。
接下來的日子，茉莉便待在賈方的書房內，邊研究古書的內容，邊調適心情。
這段期間就與當初她被賈方騙了一個願望時相似，基本的生活所需不成問題。
當她情況好的時候，她會一邊工作一邊和艾格說話，從牠口中套出更多關於賈方的線索；而情況最糟、也就是回憶最為鮮明（無論那是關於賈方、蔓蘿、阿拉丁或者她自己）而令她感到最痛苦的時候，她仍會選擇短暫逃離那本書、逃開真相──回到自己的寢宮。
茉莉首度回到自己房間時，那裡一如既往地整潔和溫馨，完全沒有被蔓蘿願望玷汙的痕跡。她怔愣地杵在門口，不知不覺就流下淚來。
好幾個夜裡，她在他書房的躺椅或自己床鋪被一連串的惡夢擾醒；蔓蘿死前滿足的微笑，與殘留在她體內的溫度；數不清的暈眩與嘔吐、鮮血以及淚水的鹹腥；又有多少次，她虛弱地佇立在等身鏡前，凝視自己赤裸的僵硬身體，肌膚上的傷口及淤痕已逐漸癒合，而盤旋在左胸的那條赤蛇，仍舊慵懶地擺著牠小巧的頭顱；當她瑟縮在柔軟的被窩裡，被自己身上的、參雜著些許賈方的氣味給團團包圍，她瞅著離開希拉巴德前賈方遞給她的深紅色畫卡，畫卡上朝她望來溫暖誠摯的眼神，對比著他在墓穴裡染紅的怨毒雙眼，卻又聽見擺在遠處架上的黑色油燈，傳來他沉啞的喃喃細語：相信我……
就在這樣時好時壞的停置時間裡，茉莉並沒有花太多時間，便解開古書那幾頁中繁複的古文字。
不過，除了書上原本記載著關於魔法陣的內容，更重要的是那些分散在其他書冊、桌下或者廢紙簍中的幾頁有著賈方字跡的紙張。除了關於計畫以外的字句，更多是寫滿發洩情緒的文字。
她心驚膽跳地凝視那些熟悉的如蛇般的字體：熱情與愛，苦痛與恨，焦灼著、忌妒著、咒罵著、渴望著──她的嗓音、她的笑容、她的眼神、她的憤怒、她的柔軟，她的猜疑、她的親吻、她的指令、她的誤解、她的承諾、她的擁抱──這個屬於自己、那個屬於他人──那些扭曲而沉重字跡，融合這些繁雜的情感，一筆一劃，刻在書寫者脆弱的心上，劃出了血、又癒合、然後又劃出新的傷口，不斷地重複……再重複……
其中寫最多次的，就是她的名字──茉莉。他在這些字跡中不斷質問著她、同時質問著自己。她盯看其中一行筆跡被水暈開的她的名字，想像那時的賈方就坐在這裡，體會他當下的心情，卻令她想起對自己對那兩個男人的誤解，想到她傷害他們的心情，也想及自己受盡的委屈和折磨，以及那難以言喻的愛……淚水便不聽使喚，不斷從滾燙的臉緣墜落到桌面上。
茉莉邊整理自己的情緒，邊整理古書內容與賈方的筆記，加上過去兩人發生過的種種事件，原本模糊不明的輪廓逐漸浮現，她終於能夠稍微掌握住賈方對「她」的計畫的確切內容，這令她感到相當震驚──她原以為他的計畫十分複雜，除了蔓蘿和她自己以外，應該還有阿格拉巴、希拉巴德或者其他什麼陰謀詭計，但她能找的所有證據都顯示，從頭到尾，他的目的，竟只有他自己多年累積下來的情感問題。
這並不尋常，但光是這個問題就有得他們兩人受了，而且其中一個選項事實上也與他最應該在乎的權力有關。而她也明白，為何在他們相處的期間內，他會如此反覆不定。
但她還是無法確定他的真正想法。事情發展至此，計畫中真正進行到最後步驟的儀式其實有兩種。其中一種她認為是最有可能的選擇，在於蔓蘿噴濺的血肉、他對她唸出那個儀式所需要的咒語，以及艾格說的「吻」。且當下他身上的烙印並沒有發作，雖然它的可信度很低。
然而，賈方仍然可以在最後關頭，選擇實行另一項儀式，與那兩口棺材有關──這個結果對她來說絕對是最糟的，不過對賈方本人而言，或許不是。
但她想，恐怕不到最後那一刻，就連賈方他自己，都無法確認他自己的選擇會是哪一項儀式。
茉莉為此煩擾了數天，她試圖理解賈方那晦暗執著的內心世界。最後，當她站在鏡子前凝望蒼自己蒼白抑鬱的面孔，忽地想通了。她本就明白要真正理解一個人，尤其是賈方這個男人，沒有面對面溝通是不可能。與其繼續胡亂猜測，還不如實際行動。比起憂心他的選擇，還不如她自己相信她的選擇，並且直視他對她回應計畫的反應。
這不會是最後一次，由她自己做選擇，而不是被動地被任何人選擇。
她重新望向鏡中的自己，臉頰上浮現淡淡紅暈。
她輕輕頷首。
於是茉莉著手進行相關準備。她並沒有告訴艾格她要做的事，只不過艾格不曉得又被交代了什麼，或者牠自己猜到了（但可能性不大），難得沈默地協助她準備。
當一切準備就緒，她帶上他的燈，獨自一人前往那座有著雙重計畫的墓穴。
待續＿
太久沒更，這回多補一點進度。
下一回賈方就要出來好好面對他的計畫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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