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12月8日 星期二

賈茉/願忘-77

 茉莉感覺自己全身包覆在暖和的流動液體中,隨著水流她緩慢向上浮升,吸入肺內的第一口空氣也是暖的。

她舒適地睜開雙眼,先是看到一片熱氣蒸騰,接著發現自己肩頸以下都浸泡在透明色的熱液裡。她抬起右手,那些液體並非普通的清水,而是略帶黏稠,沿著手臂傾斜的線條緩緩滴落。

她意識到不遠處的水聲,再度抬起頭時,前方的景緻清晰許多。她似乎身處在一個看不見盡頭的巨大水潭,水潭周圍圍繞著棕櫚樹,再過去便是一片綴點星色的黃沙,仰首則看見上方黑藍色的廣袤夜空──此般寧靜而美好的畫面,似乎已經離她非常遙遠。

然而當霧氣逐漸散去,前方那條矗立的昂首巨蛇讓她抽了口氣,水面掀起一陣漣漪。

茉莉身後已是水池的邊緣,她怔愣地盯看仍從口中傾瀉水流的大蛇,而後試探性地向前探出一步、兩步……逐漸朝中央而去。

現在她可以更清楚地仰看這尊逼真的巨大雕像,除此之外,四周的景色都是她第一次見到──已不見兩口棺材、魔法陣、圓燭、引水道,當然也沒有那股潮濕味兒與刺鼻的馨香。

茉莉眉宇輕蹙。這裡是哪裡?這個地方她從未見過。她已經離開那座高寬的石窟洞穴了……嗎?或者──她覷了眼那條蛇──其實她仍在,只是週遭的景色被掉換過來。

還是說,眼前這陌生的景色,又是另一個仍未醒來的夢?

她注視著溫水不斷從她的身側與指縫間流過,再次抬起目光,環視了一圈,最後將目光放回了蛇的眼睛上,那條蛇彷彿也正望著自己,令她想起某人的視線。

當她想起「賈方」這個名字,便下意識伸手去摸微微發疼的頸脖。對了,她被他咬了,在那個儀式進行之際。

她的臉頰原本就因水池的熱氣而發熱,想起那一段感受便更加燒灼。

所以,那個儀式成功了嗎?那麼現在又是什麼情況?那本書上並無多餘的註解。當茉莉這麼想時,她查覺到後方傳來她方才想起的熟悉目光。

在距離池邊數公尺有團篝火,而在火光後的一棵棕櫚樹下,那個男人就坐躺在一塊大吊床上,黑色的眼睛像寶石般閃閃發亮。他的模樣讓她想起過去在幾次的皇室外出渡假中,她注意到不願湊熱鬧的宰相因百無聊賴而開始暗中觀察他人,只是這回只有她能做他的觀察對象。

她猛然想起自己全身赤裸,連忙伸手去遮,但說不定從他那個距離和這些霧氣遮擋根本看不見什麼。不過她還是將手臂圈住自己的上圍,才又重新迎上他的目光。

這真的很像夢,氛圍與光線都覆上一層朦朧的幽影,只是這夢和她過往的經驗相比異常靜謐,卻不會因此令她不安,甚至有著一絲絲溫暖。在這個無聲而寬闊的世界裏,只有她與他靜靜注視著彼此。

就在茉莉生出一個念頭,考慮是否要主動朝他走近,眨眼間她竟也身處在那張吊床上。她瞠著眼眸,望看近在咫尺的賈方。他投來的深沉目光扼住了她的呼吸,大氣也不敢喘。這樣不行……她正想開口說些什麼,或者直接遠離他,取代他目光枷鎖的是他快速俯身下來的吻。

她不曉得能不能將之視作一個吻,更像是他意圖將她的存在吞噬,是那個儀式的延續。他的雙手像蛇緊緊纏繞著她,透過溫濕的唇舌與冷冽的齒牙嚙咬著、吸吮著,無論是她洩漏的呻吟或者泌出的口液,沒有半分遺漏,就連她渴求的新鮮氧氣也被他奪去,將她鎖死在只有他的深吻、低喘與高溫的禁錮中。

除了眩暈外,她感到肺部缺氧的疼痛,再這樣下去她絕對會在這個吻中暈死過去。她再度嘗試出力去掙脫他的雙手,卻同樣加深他纏繞的力道;雙腳則不管怎麼扭動,都被他有力的腳壓制住……最終她想出一個辦法,用盡僅存的力氣,以超越他的激情去鎖住他的唇,在他瞬間的迷惑中奮力睜開他的箝制,下一秒,立刻抬起腿將他用力踹下吊床。


茉莉難受地咳了幾分鐘,滿嘴都是他的氣息,就算吸入氧氣也無法驅散那股濃烈。片刻後,她蜷起自己顫抖且仍赤裸的身軀,稍微探出頭去看仰躺在黃沙中的賈方。

他同樣還在調息,不過神情有些恍惚,眉頭也擰在一起,似乎有些困惑。她聽到在他細碎的喘氣聲中傳來幾聲「是夢?」的疑問,一隻手猝不及防抓住茉莉並將她從吊床拖下沙地。

眼看他又張著嘴要朝她撲來,雖然這回她有猶豫,但仍伸腳將他踢開,並且大叫:「賈方!你給我適可而止!」

他朝後跌坐在沙堆上,望著某個定點發了一會怔,然後啞然失笑。

「哦,這不是夢……」他摸著下唇嘀咕,轉頭過來瞅著茉莉,再次重複:「不是夢。」

茉莉本來想說些什麼,例如和他爭論這到底是誰「做」的夢,聽到他這些話便沉默了,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心跳──不同源於純粹的欲望或恐懼──加快了速度。

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──為了要遮掩身體而顯得有些笨拙,而他安分地獃望她的動作。

當她跪坐到他的面前,確定他不會又像剛才「吻」她於死,才朝他伸出雙手,將他輕輕摟入自己的胸口。

他沒有任何動作,只是僵直身軀倚靠她。半晌,他稍微扭動頭,正面緊貼她微微起伏的胸口。幾秒後,他深吸了幾口氣,溫熱及麻癢在她的肌膚蔓延。他抬起頭。

茉莉瞅著他的視線,從中讀出他在讀自己的名字,再度感到渾身燥熱。

回神時兩唇再度相交貼合,交纏難捨。這次沒有先前的激烈,那次像是在確認是夢非夢,而這次則是想確認彼此的存在,能讓雙方有機會在片刻的喘息中滑出對方的名字。

不知不覺間,她仰躺在殘有太陽餘溫的細砂上,賈方則伏在她身上。

望著他脹紅卻肅穆的臉──他的指尖愛撫她的臉頰與唇瓣。夢境、存在,接下來他想確認的應該就是情感,透過那層關係……過去屢屢無法企及的……

但這太快了,她還沒有心理準備!

茉莉倏地攏起雙腿,將賈方的手夾在那之間。

「等、等一下!等等!你身上為什麼有衣服?」

皺著眉頭的他登時一愣,接著笑了。

「妳想聽到什麼答案?沒有衣服比較不礙事嗎?」

她面紅耳赤。「這不公平!」

「我早妳一步醒來,先整理過了。」

說完他乾脆地抽開手,坐到一邊去。茉莉趕緊同他坐起身,赫然發現自己身上已經出現一套衣物,且跟她第一次將他從燈裡放出時,他擅自施法替換的是同套服裝。

兩人坐在一起沉默了一會,茉莉凝望著星空、成排的棕櫚樹、遠處飄散熱氣的池水,與那條吐水的蛇。

她忽然意識到方才兩人的對話十分正常,再度對此刻的虛實產生懷疑。

「這裡是哪裡?」

「魔法的幻象裡。」賈方看她愣了一下,低低一哂。「不過,妳我皆真實存在,這回我能肯定。」

「我很好奇,在你的幻象裡,我是什麼模樣?」

「踹人不會那麼痛。」

茉莉笑了,這令她放鬆了不少。兩人再度陷入微妙的沉默。

她不曉得該從何談起,但她能感受到他的意願。躊躇了一會,她側過臉,發現他也正轉頭過來看她。

「賈方,我很抱歉。」

「我……妳說什麼?」

「我擅自替你選擇解咒,雖然我依舊認為,讓我選是你擅自做的決定。不過看起來,讓我選真的是明智的決定,皆大歡喜!」

「當然,因為妳是我的主人,奴隸必須無條件遵從且信任主人的決定。」

她挑了下眉,不回應他這句挑釁的話。

「總之我辦到了,在那種惡劣的情況下。我沒有死,你也沒有因此毀滅。」

「我告訴過妳嗎?我們在某些方面十分類似。妳的選擇同樣可以說明,妳和我一樣怕死。」

若非他說這話時臉上帶著毫無惡意的淺笑,她真的無法再跟他多說什麼。

「對,我自然會優先考慮對自己有利的選項,我選擇解開你對自己下的咒,就算我賭輸了,根本沒有兩情相悅,咒術反噬也只會讓我們往後想再愛人時會更加痛苦,不過至少,我們都還活著。」

「那種痛,等同毀滅。」他沉聲。「更何況要是失敗,反噬的魔法極可能置人於死。」

「那也得再度愛到深處。要是經歷過失敗……你不可能再讓自己重蹈覆轍。」

他再度眉頭深鎖。「面對死亡威脅,這一次我能控制好我自己,我如果不再……被妳蠱惑,執著想要……」他梗了一下喉頭。「……想要妳,我便能脫離令人煩擾的情慾,反正我是不可能再對任何『人』產生渴望。這麼一想,解開詛咒似乎也行。但妳……我不知道,妳實在不應該……對我有什麼期待。」

她很高興他這次說的是「期待」,而不是「畏懼」。

「要說對你有什麼期待,就是你對我這份感情的掙扎吧。」

他輕哼,耳根微微發紅。「我不是沒有給妳機會讓妳遠離我。」

「難道我會不知道?但同時你又不想放我走。你就是這樣,想推開我、又想拉回來,想摧毀自己質疑的希望,卻又希望美夢成真。換做是別人,老早就被你嚇跑了。」

「那個女人倒是利用了這點。」

看到他眸底閃過的憎恨,茉莉想起另一個可怕的儀式,那是賈方最初的真正目的。她猶豫是否該主動提起蔓蘿。

「但她死了。」他說這話時,稍微翻了下手掌。她以為會看到那只毒牙,但什麼也沒有。

「妳清楚,無論妳選擇什麼,我都會殺了她。也不管有沒有那兩種儀式,自從我得到精靈的力量,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摧毀她。正是因為她,我才……」

她伸手去握他蜷緊的手,發現彼此的手都微微發顫。他瞥了她一眼,輕聲說:「不只一次,我真的也想過要殺了妳,茉莉。」

茉莉又想起那時全身是血的賈方,手握毒牙接近濱臨崩潰的自己。那一刻她無法相信他,就算信了,那個吻也可能不被法陣接受。她想過,或許是他故意想讓她害怕進而導致術式失敗。

「……我不意外。對你而言,所有阻礙你的人,都得死,你的那些線索也透露不少,甚至最後還是把我,『我們』,引到那個洞穴裡。可是你需要我。你發覺自己逐漸無法照原定計畫同時殺了我和蔓蘿,將愛過的人的鮮血獻給那個被你扯掉一根牙的蛇靈──」

他聽到這句啞然失笑。

「──好讓你從愛恨中解放、拋棄無用的情感,專心掌控你所有的權力。這個念頭令你恐懼,自己曾差點被這種強烈的情感摧毀,因此對自己下了詛咒,詛咒被人糟蹋玷汙的自己,就算再愛上任何人,也會夾雜對蔓蘿的恨與對我的愛兩種陰影,不能帶著單純的心意去愛,藉此防止自己又重倒覆轍。殊不知──」

「殊不知,結果還是因為妳。」

「是你自己要愛我──」

「我有說我愛妳嗎?」

「你說了!」

「那是問句裡的其中一句。」

茉莉思忖片刻,賈方說這話似乎並非挑畔,決定還是繼續接續剛被打斷的話,不料他卻早她一步開口:

「妳還記得,我曾經想對妳說出類似的話,妳卻阻止我。」

「那不一樣。」

「當然不一樣,我也是。當時的我並非出自完全真心。怎麼樣,妳意外嗎?不必假裝妳什麼都不清楚。」

茉莉考慮的當然不只這點,還有害怕面對自己越線的情感,她相信他也清楚,只是沒說出口。

她輕輕一哼。

「最初那些舉動,是為了獲取妳的信任,因為我答應給那個女人三個願望,還有,妳。當然了,這也是為了搏得她的信任,好讓我將她騙到我的地盤……」

茉莉不去回想他殺死蔓蘿的那一幕。「你拿什麼和她做交換?」

「阿格拉巴的統治權。」

賈方的答案不出茉莉所料,這和過去的他一樣。但如今的他坐在這裡,語氣平靜地道出當初他的念頭。

「嗯……或許,把阿格拉巴交給一個厲害的精靈來統治也不錯?至少比那個驕傲又蠢笨的阿里好多了。」她開了個小玩笑。「當然,前提他得是位好的精靈。」

「我想阿格拉巴可有得等了。」他笑了一聲,接著正色。「不過,我不需要透過她也能從當時的妳手中搶過來,畢竟那個時候的妳,比我過去見過的都還要脆弱,就算妳是主人,我只消三言兩語就騙到一個願望……」

茉莉怒視著他。「你還敢提──」

他兩手一攤。「明明順著這種模式,加上精靈與巫師的魔力,照理來說,我可以完全掌控住妳。結果,我不知道過程中到底哪個地方出了差錯……在這個過程,我比過去的我還更能接近妳,朝夕都能和妳在一起。每次聽到妳的聲音、妳的目光、妳的動作,都是……不是對其他人,都是對著我,只有我。過去妳的情緒本來就會因為我的態度產生變化,但現在不一樣,妳變了,對我不再只有厭惡、煩躁和抵抗,從妳的眼神裡,我似乎能看到其他東西。」

「那種『東西』令人難以控制,連魔法都無法壓抑住想更加靠近妳的衝動,加上咒術的關係,這份糾纏不休的情愫更加折磨我。一個我說,誘惑妳是為了殺了妳,好擺脫愛和恨,擁抱力量和權力。另一個我,卻開始試圖去找解咒的魔法,還當真在同本魔法書中找到。至於什麼都不清楚的妳,不斷在一邊推波助瀾,動作頻頻。我嘗試說服自己,妳只是太寂寞、欲求不滿,茉莉就和那個女人一樣下賤……」

「賈方!」

她懷疑這麼坦白的賈方,是不是受了這個幻象情境影響。

「但妳太讓我意外了。我想不透,妳只是個幾乎失去所有的普通人類,也沒有法力,為什麼能夠做出這麼多魔法般的事情?那麼……更加令人著迷,也讓人放棄一些東西。不只是我,那個女人、甚至是阿里還有阿伊莎,還有那些仍願意相信妳的人民……」

她與他對視,再度感到心跳加速。

「你……難道從沒想過是因為你嗎?」

「我?什麼意思?」

「是你以那樣的眼光注視著我,所以才會感受到魔法。嗯,就是……戀愛的魔法。」

她補充。倏地感到口乾舌燥。

而他的臉頰逐漸泛起的明顯紅暈,更是讓她躁動難耐。

「當然!還有我自己的努力!我不止嘗試改變,還承受許多事。還有你別忘了,是你自己無法對抗內心那兩個自己,把最後的選擇權強硬丟到我身上,還出言挑釁。只要我的選擇不如你的意,你就能全身而退。你不願獨自承擔『其實雙方根本不相愛』的後果,要是我真的不愛你,仍選擇你最渴望的選項結果導致失敗,你便能理所當然把責任全推到我身上,然後再殺了我,將我和蔓蘿丟給蛇靈好捨棄你能再愛再恨的能力,便能統治全世界。雖然我一直對沒有感情還能統治好世界這點真心感到疑惑!」

茉莉一口氣講完這些。而賈方微微瞇著眼,似笑非笑地瞅著她。

「所以妳愛我?」

「這種事有這麼難理解嗎!」她沒好氣地說,不過她內心清楚過去的自己可不是這樣。

「確實很難。」他的表情看上去並非如此。

她伸手捧住他的臉頰。「我是蘇丹,也是你的主人,這段期間你讓我去瞭解你,知道你為何憂心畏懼。因此,如果你無法承擔這個情感的責任,就讓我來吧。但你之後必需償還,等你能重新再愛──」

賈方用唇打斷她的話,但他沒能得逞太久。茉莉一個翻身,將他壓在身下。

他緩緩抬起手,輕輕覆上她發熱的臉龐。

「接下來,妳得同時處理我和復國兩件難題。」

「而你現在終於可以心無旁鶩,只需要看著我。」

他臉上促狹的笑容消失了。他深深凝望著她,眉宇輕蹙,彷彿是在回應她剛才的那句話。

「現在嗎?」他低語著,輕柔帶點曖昧。大掌沿著她的臉沿向下,觸碰到她的頸肩。他的指腹輕押一處令她皺了下眉──是那個咬痕。

「那個時候……唔!」她原想埋怨,卻因他再度咬上而倒抽一口氣。她抓住他迎來的臂膀,下秒栽進他的懷抱與熱情的糾纏。

她再度感受他快急的心跳,他身上的高溫與氣味,以及他輕喚名字的意圖。

她卻再也捨不得打斷他。

星空之下,荒漠之上,林葉的疏影,瀰漫的水氣,紛紛隱匿至一層紅霧之後,並將愛留在那裏。

此處乃魔法的幻象,此時此刻的兩人卻皆真實存在──存在於肉身,亦存在於心靈。


待續_

寫完了~~到底有沒有做!!應該很明顯了(?)終於啊~~
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